脚步声远离,他听到窸窣水声,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方又靠近,这次他看到那清瘦的手指往上一招,他便仰起脖颈来,被人擦洗着胸膛和脖颈,他这样仰视,恰和舒望对上目光,那人眼瞳在烛火下清苦的茶色,温柔宁静,鬓发没有梳好,从耳侧垂了一缕下来,轻飘飘落到他鼻尖,泛着痒,他难耐地盯着那一缕乌青色,却终究是压抑住了伸手碰的想法,安静地跪着。
姬琰就这样任由舒望清理,像是任主人打理毛发的爱宠一般温顺。
打理完全身,他才被允许跟着舒望的脚步爬进了一旁暖阁,这次他没再牵着锁链,姬琰只好自己用牙齿衔着那铁链,才不至于将其拖行在地上发出响动惹他不快。
书案上是早早批完的成摞的奏折,舒望在一旁坐下,一一翻开检视,将批复不妥的单独捡出来铺陈在一侧。而真正的皇帝,却跪在一侧,像是等待师长教训的学生一般惴惴不安地看他翻阅着。他口中含着那泛着腥味儿的铁链,喉中隐隐反上来恶心,口水已经滴落到胸前。
舒望没下指令,他就不敢乱动。
这人已经看出了他的窘迫,却不叫他吐出来,显然是有意惩罚,他怎么敢违背。
舒望做事时专注,厌恶旁人打扰,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只是出神地望着他安静的侧脸,一时间也能沉得住气,任由涎水四溢狼狈不堪,也始终不发出一点动静。
更漏声响,一个时辰过了,那叠奏章才过了一遍。舒望这才伸手唤他过来,将挑出的几本一一指出。
他声音嘶哑,又许久没开口,咳了几声才顺畅说出话来,仍是虚虚浮浮,轻烟一般:“吴平县地处岭西,土地贫瘠,去年又有大旱,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多得是逃荒来的难民,收不上税才合理,这沈青山只半年便还回了国库亏欠,其中必有隐瞒。”
姬琰低头凑近了些。
“覃虹此人狡黠,你不信他可以,却不能叫他瞧出你不信他。”
他这样一一指点过去,语气平淡,全然不似一宦官该有的模样,倒好似一气宇非凡的年轻学士,字字珠玑,侃侃而谈,经策史论天文地理无一不通晓,连朝堂之中那些党争的腌臜事都一清二楚。
朱批不能再更改,他只是教他下次如何处事。
他原本面色淡然,却在看到最后一本时眉尖一颦,而后似乎是哭笑不得,把那叠竹纸摔到姬琰脸上去,“哗啦”一声,纸页在地上散开。
姬琰不知舒望为何动气,先是诧异,待看清那上面简单的几个字的朱批时才心虚地垂下眼去,不敢言语。
那是言官的上书,劝诫皇帝切莫太过宠幸身旁太监,致使宦官专权,步了百年前的大楚后尘。
这文章遣词造句犀利狠辣毫不留情,其中所言那奸猾小人,虽未指名道姓,他们却都心照不宣。旁人虽不能知晓两人私密时的关系,却也都能看出这位新帝是何等的信任舒望,有时竟连大臣要面见圣上都要经他首肯。
而那摊开的纸页上,工整端庄的文章之后姬琰亲手批复的几个字却潦草得很——放你娘的狗屁。
这几个字把姬琰那自小养出的粗蛮性子都暴露了个彻底,没什么文质彬彧,博知明礼,他骨子里仍是那个深陷于泥沼,困窘凶恶的小狼崽子,谁动了他的东西就得被恶狠狠咬上一口。
舒望静静地看着他,也只是看着他。
可这目光已叫姬琰慌乱。
他终究咽不下那点燥郁之气,闷闷道:“你我的事,自然不容置喙,他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便猝不及防被抽了一耳光,尽管舒望力气不重,他却因没有防备,被打得脸偏向一侧去,抬起头来望向人时眼中竟有几分惶惑和委屈。
舒望仍是那样平静地同他对视着,嗓音嘶哑,却难掩讥讽:“你登上帝位,享群臣朝拜,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姬琰这才慌乱,他受不了舒望这样的眼神,似乎对他失望至极的,疏冷的,淡漠的,像是片刻就将消逝一般的春雪。他忙膝行上前去,俯身用鼻尖去蹭舒望的小腿,十足的犬类讨好主人的谄媚姿态:“我错了阿舒……”
舒望却踢开了他,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闭嘴。
他立马噤声,又跪直了,眼睛灼灼地看向对方。
“回答。”舒望淡淡命道。
这是要他回答方才的问题。
你又是什么东西。
姬琰同他目光对视着,没有丝毫迟疑和羞耻地答道:“我只是主子养的狗。”
舒望这才略微颔首,手一指地上散开的奏折,姬琰便叠得整整齐齐奉上,又见他做了一个手势,心中一凛,却还是爬向了一侧屏风之后。
这个手势是鞭罚。
他爬到屏风之后,从琳琅满足的鞭子之中挑了只油光的细鞭。这鞭子虽看起来小巧,却磨人得很,不似粗犷的钢鞭一般能把人抽得血肉模糊,却能留下皮下伤,叫人有苦说不出。他自然不是故意要折磨自己,只是他看出今日舒望满眼疲态,只想叫他挥鞭轻省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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