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是上头拍了板的案子,又牵扯这么些个重罪,最多是人家拼死拼活跟法检好好商量商量,做小伏低,免去他爹一死,人留一条贱命。要无罪辩护是绝对不可能的,无期以下都免谈。
这种时候周敏之当然是不配有什么话语权的,只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开什么价就什么价。从律所出来的时候,周敏之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医院那边又开始催他母亲的医药费,周敏之却不愿再踏入病房一步,他只把医药费转给了母亲,就再也不顾母亲打来的十多通哀求他回去看看她的电话了。
周敏之摇摇晃晃地坐着车回到了山西。他曾经在这儿长大,他们一家靠着煤炭发达起来,最后又跟着他父亲跑去北京从政。他如今回过头时才想起来,原来小时候的时候最幸福,最没什么钱的时候最快乐。现在他们有钱了,胡折腾,折腾的结果是他爸锒铛入狱,他妈半死不活,而他行尸走肉,对生活彻底绝望,他们一家,家破人亡。
下车出火车站的时候,路边吆喝着拦人问坐不坐车的黄牛听他口音,以为他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都准备狠宰他一顿,报出远比寻常高的起步价。周敏之没有厌恶,只是忽然伤感,原来他早已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正是所谓温暖如初的家乡才让他感到“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痛苦。
周敏之回到山西后约见了几个曾经的朋友,吃了几顿刀削面。大家都一方面体会他的处境,一方面也不免感叹到底人走茶凉,彼此都不似从前那般亲密无间。朋友问他,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去哪儿住?都准备干什么?周敏之想了想说,没什么打算,人生本就不是按打算来的。我只想随便去些什么地方散散心。
朋友执意陪他,怕他一时间想不开,但都被周敏之拒绝了。他到太原的头天就跑去了双塔寺,他想那种地方都颇富灵性,他在里面静静待一会儿也好。于是他就跟着拥挤的人流去爬塔了。那塔高大宏伟得像个怪兽,对他来说近乎可怕的存在,如同某种遮天蔽日要拿下他的隐喻。这使得他绕着黑暗蜿蜒的阶梯上塔的时候,一直有种说不出的内心的压抑和苦闷。
他心情烦闷地爬到十三层的塔顶,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闷闷地发起呆来。他思索自己荒唐的三十多年,笑他自己前半生游戏人间,后半生等着人间来游戏他。
他曾经也是声名鹊起鲜花锦簇的花花贵公子,多少男人女人妄图攀附于他做他的菟丝子,他都不屑于看她们一眼,而是踩着别人的头顶像登云梯一样轻轻松松地登上人生的巅峰,可是如今他像大闹天宫的行者被如来佛祖一掌从天上拍到地下,再难翻身。所有人都在她跌破暗夜十分迅速离他远去,人群熙熙攘攘而至,又门可罗雀而归,曾经人与人间虚与委蛇的热情只在片刻间就原形毕露,变得如冰刀子一样人人都能背刺他!真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猛然想起这句话,这话是他在石柔的一本红楼梦夹着的册页里看到的,当时他还不以为意,开玩笑说白茫茫的不好么?干干净净,多清净啊,我最烦有人来找我攀亲带贵的。
他记得石柔不叫他翻自己的书,她白他一眼,说你是人见人爱贵公子,没吃过人间疾苦,哪天叫你遭遭苦头,你就知道好歹了。
没想到当年自己按下扳机开出的子弹,现在居然在这里等着射杀他。
有时,他会想起石柔,做梦的时候,她的面容作为清晰。但梦醒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梦。两人最后见面的那一天在饭店的洗手间大吵一架后,石柔跑上出租车,他没能拦住她,从此就杳无音信了。之后有跟他一样玩世不恭的膏粱子弟问起他跟那个美丽却脾气火爆的小律师什么时候结婚,他都无话可说。在北京解封后他跑去她的出租屋找她几次,可房东却说她早在北京封城前就跑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周敏之正心里乱糟糟地思前想后,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的思路。居然跟他一起爬上十三层的还有一个小姑娘,小胳膊小腿儿,不知道怎么上来的。小女孩正大胆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跟他道,叔叔,我腿太疼下不去啦,我妈妈还在下面等我,我可不可以拉着你走呀。
多日来被纠结烦躁和痛苦不安的情绪完全包裹得无法呼吸的周敏之在刹那间却仿佛被这个可爱的小孩子治愈了一番,黑暗的塔中似乎照进了那么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笑着跟她说,好啊,我背你下去吧。
小女孩的计谋得逞,高兴地笑起来,几下爬上周敏之的后背。周敏之便背着她往楼梯下小心翼翼地走。女孩子活泼开朗,叽叽喳喳跟他说了好多话儿,他边听边笑,心情变得奇妙起来。他忽然想,要是他以后能生一个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在他低落的时候,他只要看到她开心地跑过来,就能一扫糟糕的情绪,立刻带着她到处玩耍……
玉兰!你在哪儿呢!两人正边下楼边快乐地拉话儿,忽然都听见了一个急切呼喊的女人的声音。周敏之背上的小姑娘立刻叫起来,是我妈妈!我妈妈来找我了!然后他们没下几层台阶,就看到塔内转角处绕过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她一边扶着墙一边扶着腰,看见周敏之便生气的朝他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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