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二结构,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客厅里几张老式实木柜子,几样普通家用电器,餐桌前的椅子曾经有人坐过,被拖了出来就留在了那里,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还原,好像那个拖动凳子的人才刚走,随时就要回来。魏烟将那把椅子推了回去,走进贺智欣的房间。贺智欣去世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所以她在家中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空着一大半的衣柜挂了几身过时的裙子,床头有几本翻皱了的书,还有一些没吃完的止痛药。魏烟慢慢清理着。药可以拿去给医院。医院大部分得了重病的人没钱治,都是买一些止痛药,然后回家等死。这些止痛药虽然拆开过了,但能派上大用场。旧衣裙倒是麻烦,已经去世的人留下的衣服不能拿去在二手市场上卖,很多人会觉得不吉利。而魏烟自己也不愿意卖掉母亲的遗物。所以她将这些东西全部打包好,打算一起烧掉。整理贺智欣抽屉时,她在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只小铁皮盒子。那盒子没上锁,轻轻一碰就开了。小盒子里装着几样小金首饰,贺智欣在金价很低的时候给她买的,是她以后出嫁的嫁妆。贺智欣自己出嫁时都没有人为她准备这些东西。她继续往里翻,摸到了一只笔记本。在她有记忆的时间里,她并没见过贺智欣写过任何什么东西。她记忆里的贺智欣要么是出门工作,要么是回家做家务为她做饭。她从没见过提笔写字的贺智欣。魏烟将手放在本子的封页上,粗糙的纸张传送来一阵轻微的酸涩感,让她的胸口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觉得自己好像即将窥探到贺智欣最大的秘密。指尖微微起颤,她想翻开封皮,但老旧的纸张太久没有被打开过,全部粘在了一起。她翻了三次都没有翻开,最后颤抖着的手指将纸页揉皱了,才翻开了第一页。引入眼帘的,是几段文笔优美的散文。她想起来贺智欣也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睡觉前喜欢看书,也有过一个文学梦。她继续往后翻,断断续续的几篇散文之后,是一只用红泥印上的小小脚丫,脚印旁边落了一行娟娟字迹——“魏烟小宝贝的成长日记”“10月20日,今天宝宝一岁了。妈妈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无病无灾,平安幸福。妈妈永远爱你。”“11月20日,今天宝宝生病了。护士给打针,第一针打歪了,又打了一针,后来有点血倒流,手都给打青了,心疼坏了。”“1月1日,牛肉20元,青菜5角,土豆1圆。”“11月3日,今天送宝宝上幼儿园。宝宝不愿意去一直哭,我一走,她就哭。我偷偷躲在门后面,看她哭也想哭。”魏烟含着眼泪往后翻。“3月2日,晴。”……“10月3日,结果出来了,是恶性的,不想治。”空白页。
空白页。空白页。“遗嘱:本人姓名贺智欣,本人去世后,所有财产归女儿魏烟。”“遗嘱:姓名贺智欣(身份证号:……)本人去世后,名下所有财产归女儿魏烟(身份证号:……)所有。2016年4月5日,贺智欣。”贺智欣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她并不知道自己写的这两份遗嘱没有经过正规公证在法律上并没有任何效用。她只是想用这种办法,给自己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的女儿一点点钱花。让她以后的日子能稍微不那么难不那么苦。魏烟左眼睑的泪腺突突直跳。她将身体匍匐在桌子上,大半张脸几乎都因这熟悉的笔迹抽动起来,她想象不出贺智欣当年是以何种心情写下了这行字,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将永生无法知道。因为那个唯一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发问。她带着清理好的东西,走出门。关门。落锁。初夏暖阳照耀在她身上,叫她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遮在眼皮前。沥青地上好像笼了一层水雾,树荫下一只大黄狗托着舌头,小卖部里的空调在嗡嗡作响,抽出滚烫的热风。她看到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上,白色的碎花裙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妈妈,我今天数学考了一百分哟。”“小烟真棒呀。”“妈妈,我好热呀,我想吃冰淇淋。”“小烟想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呀?柠檬?香草?”“柠檬!”“好,没问题。”“妈,您也吃呀。”魏烟与这对远去的母女擦肩而过。一个人从这个世界离开,并不就意味着这个人永恒地消失了。那些与她陪伴走过的痕迹会被完好地留下来,然后走过一个熟悉街头转角,在最不经意地瞬间回头,就会看见她那一闪而过的影子。一股热浪逐渐充盈了她的手臂,双腿和全身。她感觉自己迟钝的知觉正在缓慢地复苏。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迈越大,步履越来越轻盈,她的腰背无形地挺直起来,头颅也高高昂起,不知不觉从一个羸弱的无力的人,变成一个强壮而充满力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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