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去医院看过自己的父亲。
我和母方亲戚都不亲,我甚至不知道大舅舅总共有几个儿nv叫甚麽名字。母亲很少让我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直到我上了大学才会在沉郁的夕光里说给我听。她为父母儿nv奔波半生,可能急需一个倾诉对象吧,我想。在看着她微微驼着的背时我才隐约知道为甚麽孩子总想长大,等到不是孩子了我们才企盼长大的速度能够慢些、再慢些。
再闷热狭小的厨房里我汗流浃背,单薄的t恤衫在哔啵沸滚的大锅水边被蒸热浸sh。我将大把大把的菜丢进水里,看着它们萎缩塌陷在跃动的气泡里。楼上那群人走下来,他们没有闻到青菜烫熟的味道。
他们嘻笑着走下楼,出门去了。
我想到刚才的我是为甚麽走出去买了一支bangbang糖然後微微仰起三十度角看着没有一片云的天空。那时候外婆和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主播脸上盛开着月季花一样纯洁漂亮的笑容,在她抑扬顿挫的声音里我看见大舅舅腆着他突出的肚子。他趿拉着深蓝se,边都须了的拖鞋啪哒地走下来,胡子拉扎。
「给我一万五,每次带你出门我有够累,还热si了。我要买台移动式冷气。」他好像没看见我,或者说是不在乎我的存在。他的啤酒肚就这样大剌剌地、理直气壮地正对着外婆的脸凸出来。气球一样。
母亲听见了客厅的sao动,她从厨房走到外婆身旁,皱了眉头和他对峙,无声的。我乎然感受到一阵闷热的晕眩,站起来,然後在我走出去前听见母亲低声说了甚麽。大舅舅紫红se的爆吼传出来,接着他摔上了门。
大人的世界在我身後被关住了。我拒绝进入。
我对这个奇异的家庭有种荒谬式的抗拒。从母亲口中我得知了大舅舅年轻时总大把大把地花钱投资,品项应有尽有,但他存着某种华丽的一夕致富的幻想—多数目光短浅的投资客都有的幻想。这些幻想在他眼里盛开出一朵朵金se的花,然後快速爆破。他的头发和胡渣都燃烧了起来,他很快一无所有。
可惜事情永远没有最糟。他投资的钱是借来的。
一开始是银行,後来他信用破产之後是朋友,再後来就是地下钱庄。他把破碎的投资幻想以及他的老婆孩子塞到了一台破旧的厢型车里头,眼睛里是不甘心的狼狈。这让我认证抛弃继承的事实,无力挽回,他记恨着他所有兄弟姐妹,那肥胖的啤酒肚是越发突出了,甚至眼珠也变得牛蛙一样。
大姨辞了工作,搬进了那栋陈旧伤心的老家,接手陪伴外婆去洗肾的事儿。大舅舅依然伸着手向外婆要钱,一边对大姨冷嘲热讽—我看看你能撑多久,不用三个月你也该累si。大姨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冲大舅舅喝骂,总归没有一点宁静的日子。
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回到家,又和母亲上台北去。母亲看到我只是短促地笑了下,她的头发杂草丛生似地,银白银白。我看见连绵不断的菅芒生长在我母亲的头颅之上,脱se严重。
她絮絮叨叨地说,外婆的血se素越来越低了,自从失去造血功能之後她的状况急遽变坏,现在每隔几天便要去医院输血。她说着外婆是如何躺在雪白的灯光下然後管子里鲜红的血ye又是如何饮入她孱弱的手臂,吃力而粗暴地。
「然然来了啊。」外婆看到我,笑了笑,却跟母亲的笑容一样短促。她的眼神里没有喜悦—大舅舅二舅舅小舅舅都是她最疼ai的儿子,老来却无人愿意陪她去医院,她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疲软地被他们踢来踢去。好在大姨倒是妥妥贴贴地照顾着她,母亲也时不时到台北陪伴外婆。
我没什麽能做,只能断续地拣着在学校的趣事说,然後午餐晚餐之前和母亲一起在厨房里捣鼓,期盼能唤起外婆所剩无几的食慾。我们都假装听不见楼上大舅舅开到最大声的电视和咯咯娇笑的表姊。
这样诡异而讽刺的团聚生活一直持续。常态下我不会看见从楼上走下来的人们,他们也同样当楼下的我们不存在。我问母亲这是甚麽时候开始的,她只是叹了口气。或许是从大舅舅高中学坏大学落榜之後即种下的因果。我想到时下流行的韩国花美男或美nv团t,要是有个成员人气过於突出,最终都会剩下排挤解散的狭路。
多麽准确的定律。
天边渲染上了橘红se,我厌恶这种光线和迟暮的感觉。母亲拉着我向外婆挥挥手,走到附近的捷运站。阿弟也要考大学了,我们得回去照看着他。
走到那条狭窄的巷子口,我转头眯眼,似乎看见了大姨搀着外婆站在房子门口,但停满车的路边遮住我的视线。前方是红灯,我和母亲站在一棵粗糙歪扭的梧桐下等待,头上是细碎光华般的白se小花,我突然想去买根bangbang糖。
那栋灰se水泥墙的老厝灰败地站在那儿。我彷佛能够看见大舅舅陷在沙发里头,巨大的双脚放在桌上。他口中大声咀嚼的声音穿过云层滚过头顶,雷声是最终的饱嗝。外婆关切的声音被他踩扁在尘泥里,一如我过马路时粗心踩到的小桐花。
欠债没关系,慢慢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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