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的话也不说,被她吵醒之后,要么默默地端来一杯温水,要么就靠在她身旁,轻轻给她按着额角。这天夜里,阮静秋又醒过来,看见她坐在窗下,正借着外头的月色摆弄手里的几根丝线。横竖也是睡不着,她索性起身凑过去,问她:“你在忙什么呢?”
小雅忙说:“对不起小秋姐,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阮静秋摆摆手:“没有。我睡不着,正好来凑个热闹。”她旋亮桌上的台灯,这才看出她是在用几根线绳打络子,且编织打结的手法精巧、花样繁多,桌上一字摆开了好些颜色、形制各异的。她于是问:“你编这些做什么用?”
小雅回答:“老家的太太小姐喜欢这样的络子,有时候能贴补一点钱。要是在徐州也卖得出去,我就可以赚钱还给你了。”
她不算指挥部的正式工,也没有军职,这阵子的收入都是阮静秋从自己的工资里贴补的。她没告诉小雅实情,只说是指挥部给临时工发了津贴,也不知她怎么就发觉了真相。她瞧着这十来岁的小姑娘,好像也瞧见当年那个初来乍到、如履薄冰的自己,于是笑着摸一摸她的头发,说:“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语罢也拾起几根线绳,问她:“不如你教我打络子怎么样?我一直想学这门手艺,可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这样一来,每月的津贴就可与学费抵消啦。”
小雅也笑一笑说:“这事不难的。这样是单结、这样是平结、这样是金刚结——”说着话便手指翻飞,灵活地在一根线绳上编出了好几个绳结。阮静秋瞠目,两只手笨拙地模仿了半晌,碍于指节的旧伤,这些看似简单的绳结对她来说比拿手术刀还要艰难。小雅耐心地教了她快一宿,临到天亮时实在支持不住,歪在一旁打起了瞌睡。
阮静秋于是推推她:“你快去睡,留两根做好的络子给我就行,我慢慢学。”
小雅打个哈欠,边起身边问:“小秋姐,你要把这络子送给谁呀?”
阮静秋一顿,摇摇头答:“没有谁。就当我闲来无事,做着解闷吧。”
一根丝线算一天,一个绳结是一夜,一条络子编了拆拆了编,时间也由夏入秋,山东全境失陷,锦沈也危在旦夕。
杜聿明勤于练兵,提出的徐蚌会战的设想却得不到刘峙的赞同与执行。他疲惫又无力地奔走在演训场与刘总司令的酒桌之间,眼看着王耀武折戟沉沙、郑洞国困守孤城,眉间的忧虑越发沉重。济南战役前夕,邱清泉被召回做第二兵团司令官,和李弥的十三兵团、孙元良的十六兵团分三面拱卫徐州防线。他来找阮静秋喝过一次酒,听她说起家中的惨剧,他登时勃然大怒,要派人去查明真相并清剿当地的匪患。阮静秋没有喝醉,她向他摇摇头,心想,人的性命和事情的真相在这样的年头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许多人看来,它们都是一样无足轻重——却又偏偏不可挽回的东西。
十月十四日晚,杜聿明照例视察归来,半途又被刘峙请去了府上喝酒。昔日的“常胜将军”醉眼朦胧,有意无意地试探他是否有安排后路的打算,杜聿明抿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没有做声。通信兵在这时送来了封紧急电报,要求他立刻放下手中所有的事赶赴沈阳。这让他不得不想起早前在北平,从傅作义口中听来的那句七分关切三分嘲讽的评价:“你真成‘救火将军’了。”
救火、救火,火烧得漫山遍野,他一人又能救些什么。
尹副官从他的神情中猜到端倪,知道此去沈阳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赶忙叮嘱人回去多准备些换洗的衣裳和常用的药品。杜聿明在他的扶持下坐进轿车,想了想,多吩咐了一句:“叫上阮处长一起。”
尹副官不解他的用意,询问道:“您是说,要叫阮处长一起去沈阳?”
杜聿明点头道:“她了解我的病情。请她到沈阳做个交接,日后能省不少工夫。”
“我明白了。”尹副官说,“我这就命人去通知她。”
于是阮静秋就成了这架专机上最糊涂的一位乘客。前半程她盯着杜聿明的背影瞧,想从中看出他如此安排的真正用意,后半程则因为思考而精疲力竭,只得将目光移向身旁的舷窗。辽沈战役已经打响了,依照她的记忆,东北野战军将在这场战役中先后解放锦州、长春,聚歼第九兵团,最后攻占沈阳。根据指挥部内最近对东北战事的议论,锦州战役此时已经开始,留给廖耀湘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周了。
机舱内静悄悄的。参谋与卫兵们打着瞌睡,杜聿明在前排正襟危坐,无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位出神的医生。阮静秋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条反复编织了许多回的络子,又从颈间解下了母亲留给她的那枚平安扣,把那枚温润的玉石和络子编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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