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这点悲伤,他很不喜欢这个称呼,非软磨硬泡得舅妈改口,为此不惜豁出老脸撒娇打滚,惹得舅舅一边笑一边咳,忍不住踹了他一脚。舅妈到底宠他,后来便不再这么叫了,他光顾着高兴,却从没想过这个称呼因何而起,悲伤何来。直到现在,在意识深处翻腾出被自己遗忘的旧事,他才终于明白,对于庄晓笙来说,他是苏云常以禁术强留下来的孤魂野鬼,是因为苏云常的执念而滞留在世的游魂。其实,和她一样。苏南禅不禁在想,自己被招来时,被苏云常放到阵法内温养过一段日子,以他表现出来的术法造诣,恐怕早已经将苏南禅的前世今生摸了个大概。现代那部分姑且不提,跟明天澜的纠葛他肯定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苏南禅离开萍乡前夕那么着急地催他成亲。苏云常不是逼婚,他只是不希望苏南禅跟某个偏执的疯子扯上关系而已。可惜……苏南禅终究还是走到了这里。想到此节,他正哭笑不得的时候,冷不防瞧见面前的水波一漾。与此同时,藏在他心脏处的钟雨仙那一成记忆和修为也躁动起来,化作光团融入荡漾的波澜,如同一把钥匙,严丝合缝地嵌进锁扣。苏南禅只觉得仿佛有一扇门在面前徐徐展开,门的对面,是一道背对他而站的身影。阴戾狠绝,又孤高寂寥。猝不及防的,他跌入了钟雨仙的梦境。苏南禅就像误入片场的路人甲,面前闪过一幕幕画面,虽然速度极快,可映入脑海之后,却似随着它们走完了一整段故事。故事始于明天澜的死亡。史书并未记载明皇薨于哪年,只有野史提过一笔,说那一年四方无事,天下太平。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皇宫中传出了十二声哀钟丧音。将时间往前倒回片刻,本该处于弥留之际的明天澜屏退众人,独自走进自己身为皇子时住过的寝殿,里面空落落冷清清,庭前没有用名贵对象陈列得奇形怪状的桌椅,厨房没有一道忙碌打转的清减肥影,只有一丛紫竹立在窗前,影子投在白石阶上,照着门坎下的青苔。他倚坐于竹下,眯着眼听风吹过空庭的声响,有那么一错眼的功夫,躯壳与魂魄呈现出分割状态。他困倦地拨了拨额发,忽然在撕裂灵魂的剧痛里笑出声来。
杀性戾气的剥离已经走到最后阶段,作为以杀神功法筑基的修者,这对明天澜而言无异于魂魄上的凌迟,身体的痛楚、精神的痛楚还在其次,本源的损伤却是恒久而不可逆的,将会伴随他走过每一次轮回。他的转世将永远身虚体弱,永远短寿早亡,永远缘浅福薄。可他不在意,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会与自己的心上人重逢在最合适的那一世。明天澜想,那时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理应芝兰玉树,意态从容,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能赤诚热烈地爱一个人。他幻想着无数年岁后的重逢,就这样渐渐睡去,一梦千万年。这一万年间,明天澜转世过十次,其中两次不到三岁便短折而死,三次于束发之年遭遇意外离世,正儿八经的人生不过五世,却一世比一世坎坷。原因自然在被他切得支离破碎的灵魂上。明天澜与杀神功法有缘,在没有夭折的那几辈子里,他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得到它、修炼它。这份功法走得是无我无外的狠绝路子,练得越好,杀性就越重。可明天澜潜意识里不喜欢自己戾气缠身的模样,所以每一次都是一边修炼,一边寻找克制或剥离杀性戾气的方法,到最后寻不着也压制不住时,他就会找个僻静无人的去处散功自戕,宁死也绝不为功法驱使,堕落成残忍狠厉的丑陋样子。苏南禅如同电影屏幕外的看客,看着那几世的明天澜背负天煞孤星的命格,小小年纪便孑然一身地行走于人世,孤绝冷绝,除了被迫提起屠刀的时候,绝不跟任何人来往。他永远来得匆忙,走得仓促,不会跟什么人深交,也不留下名姓。仿佛他并不是真切活在世上的人,而是历史罅隙里的一抹孤魂。但极偶尔的时候,他也会为一些人或者事物驻足。三千年前的长安巷陌里,孤月挑着纤瘦的树影,明天澜的第六次转世坐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屋檐上,看远处灯花落暗河,彩绣辉煌的画舫传出靡靡之音,一个半大少年为了救被扔下河的兔子,也毅然跳进河里。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明天澜揪住少年腰带将他提溜上岸时被冻得指骨僵痛。那只兔子倒是悠游自在,自个儿游到岸上,抖抖毛,便蜷进少年怀中淡定地取暖。某一瞬间,明天澜从那只兔子身上看见了一道模糊身影,身量与少年相当,也是这样无论遇到何事,都能凭自己的力量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性子。后来少年千恩万谢地抱着兔子离开,而他在河边站了许久。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仿佛与他并肩,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一种亘古长久的思念。中间隔了短暂的一世,到了第八世,明天澜的性格已经和后来的钟雨仙有些相似。他出生在富贵繁盛、钟鸣鼎食之家,伴红梅白雪而生。洛阳城中只要提起那位王家公子,便无人不知,哪怕是市井摊贩,也能举着他最爱的梅花说出有关他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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