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的某个周五黏在“七号”这一天,挨着端午,在宿舍再熬一晚上就能休到周一。颜承学的高中不作高考考场,所以哪怕今天是高考第一天,他也还是挤在五十人的教室中,隔着讲台,望向浮起浅蓝色微光的窗外,在脑中列起自己的晚自习计划。
他想在学校就把卷子和题本写完,这样端午放假,就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爷爷了。去年爷爷因为身体不适没包成的粽子,看起来很落寞,他之后从领居林奶奶那儿学会了,可以自己包给爷爷。爷爷只需在一旁坐着等就好,就像他小时候等待爷爷给他包粽子一样。
村里的高中没有空调,只有两台悬挂在头顶的深绿色吊扇,岁数大概只比爷爷小两三岁,嗡嗡声中掺进很多个顿号一样的吱嘎声。这声音算得上吵闹,但颜承学戴着助听器,听不太清。
颜承学听不清的声音还有很多,下课铃、同学间的交谈、桌椅的推拉声、窗外稠密婉转的鸟鸣,和一声很急很急的呼唤。
喊的是他的名字,但声音却是第一次这么叫他,所以他并没有反应过来,仍在看题目,“在直角坐标系xoy中,点p到x轴的距离等于……”。
那呼唤于是成为了微弱的叹息,像雨滴一样溶进混乱浮沉的声音海中。
“承学,颜承学!”第二次呼唤,颜承学听清了,是有些尖锐的女声,与此同时晚自习坐班的老师也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后看。
来找他的女人,是爷爷的儿媳,谢长玉,颜承学第一次见到她穿短袖的模样。她和丈夫工作太忙,只有春节会去爷爷家待上几个小时,平日最多打个电话关照一下爷爷和他的身体情况。
颜承学和谢长玉对上了视线,她冲他招了招手,告诉他:“承学,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医院吧……”
她的音量因为悲伤而渐渐掉了下去,一片嘈杂中,颜承学只能通过她的口型来判断她说了什么——
爷,爷,去,世,了。
周围的人仍然吵吵闹闹,没有理会门口发生的这场极小极小的海啸。所以,除了颜承学,也没人听到或看到谢长玉哑着嗓音说出的那五个字。
世界寂静无声,颜承学呆呆地盯着谢长玉的嘴唇,没有任何反应,尚且不能将“爷爷”和“死”联系在一起。
谢长玉涂了口红,但是已经花了,有片不规则的红贴在下唇边缘,像来不及擦去的蜜枣皮。
爷爷最喜欢吃的就是金丝蜜枣粽了。
端午过去还有中秋,他还想在中秋做爷爷喜欢的五仁月饼,他本打算今年就学会的,好给爷爷一个惊喜。明年就太迟了,此刻的明年听起来和下辈子一样漫长,而他也再没机会给爷爷做任何东西了。于是,死亡这件事终于变得清晰了一些。
颜承学觉得自己有点头疼,只是头疼,他好像并不悲伤,还能语气平淡地对谢长玉说:“我知道了,谢阿姨,我们走吧。”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承学——从他很小时,爷爷就这么告诉他了,他咬着糖葫芦唔唔地点头说知道了爷爷,我不会难过的。
因为他已经知道死亡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也答应了爷爷,所以,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低头跟在谢长玉身后,颜承学反反复复地默念爷爷告诉他的这句话,一直到它变得很重很重,成为萦绕在他心头的诅咒,压得他心脏难受。
走了没多久,诅咒和沉默——或许还有突如其来、让他愈发头疼的耳鸣便一起跟着他坐进了谢长玉的车。车内灯光昏黄,颜承学既看不清谢长玉的嘴,也集中不了精神去听谢长玉的话,顺着助听器飘入他耳朵的只是些不连贯的片段:
“车祸,对方醉驾逃逸……十一点就被……下午才被发现,送医已经太迟……你爸爸现在在医院……秉书,你没有爷爷了。”
坐在副驾的秉书——颜秉书是比谢长玉更陌生的人,颜承学连他穿着冬装的样子都没见过,可他也是爷爷的孙子。
严格意义上来说,颜秉书是爷爷唯一的孙子,颜承学清楚地听到他说:“难怪中午十一点那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难受,喘不上来气,原来是爷爷出事了。”
颜承学听过很多亲人出事、自己明明还不知道却心情不好的故事,那或许叫心灵感应,由亲情的纽带相连。他和爷爷之间没有,中午十一点,他在上课,虽然开了个小差在想金丝蜜枣要买几个,但心情总归很平静,离悲伤很遥远。
因为他是爷爷捡来的孩子。
被亲生父母遗弃时,颜承学才一岁不到,小小的他被包在棉花结了块的蓝被子中,一张攥在他手心的纸上只写了他的生日,是深秋的某一天,比颜松奎捡到他的那天还要再冷些。
襁褓中的他对这个世界的反应很冷漠,因为他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世界于他而言是一出灰色调的默剧。
是颜松奎带着他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做语训、配助听器、上下学和观星,颜松奎都陪着他。像一对真正的爷孙——可惜,就只是像。直到十岁,颜承学才知道自己是被爷爷收养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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