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孩子落了地。二人感慨着自己命不好,所以将希冀安托在男婴身上,给他取名天保,妄图从上苍那里求得一丝怜悯,只求平安长大。小军扶着婴儿床,粗糙的手指,逗弄着柔软的婴孩。“倪天保,笑一个,倪天保——”“哪个说姓倪的?”吴细妹抱起孩子,在怀中轻轻颠着。“那——”他眨眨眼,“姓吴?这吴天保听上去,不对头哇——”“曹天保,”吴细妹不看他,只歪头逗弄襁褓里的孩子,“我们叫曹天保,对不对呀?”孩子咯咯笑起来,肉乎乎的小脸,挤作一团。曹小军一怔,也跟着嘿嘿笑,笑红了脸,笑出了泪。一出月子,两人就扯了证。吴细妹终于得偿所愿,寻到了值得依托的男人,获得了相夫教子的安稳,而曹小军身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身一人。兜兜转转一大圈,两人似是忘记了过往的血污,真心实意地过起寻常夫妻的日子。可是命运没忘,倪向东不散的阴魂没忘。他总是在午夜的噩梦中回来,背着身,悬在他们的床头,阴险地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梦境中的倪向东,每每出现,都是背着身诡笑,却似乎一日日地靠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曹小军自梦魇中惊醒,身边是同样双目圆睁的吴细妹。“做梦了?”“嗯。”“枕头翻过来睡吧。”“嗯。”二人各自翻身,背对背靠着,却想着同一个问题。他说的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天保长到三岁的时候,一日二人抱着孩子,在广场上游玩,老远看到一个男人,笑着迎了上来。夫妻俩心底咯噔,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曾经一起混的兄弟。“诶?你俩一起了?”那人熟识般拍拍曹小军,又冲吴细妹??眼。“唔。”曹小军低声敷衍。男人牵起天保的小手,上下打量,揶揄的笑。“这孩子叫什么?”“曹天保。”“哦?”那人咧咧嘴,似是玩味一般,“曹天保,我是你李叔叔,跟你爸妈可是老朋友呐。”他转脸又看吴细妹。“东子呢?还跟你们一起?”“不知道,”吴细妹瞥了眼曹小军,“我们离开定安没多久就分开了,再也没见。”“奇怪了哩,家乡弟兄都说联系不上东子,我还以为你俩准知道呢。”本是一句客套,在二人听来却像是威胁。“对了,如今哪里住?”男人自己跳跃了话题,“有空常聚聚哇?”吴细妹笑着报了个假地址,二人带着孩子,匆匆离去。第二天,他们便打点行李,给房东多付了半月的租子,悄声搬走了。一家三口继续往北,每每遇见熟人,便搬一次家。他们过了淮河,车窗外的景致愈发陌生。可越是这样,心底便越觉得稳当,似是将倪向东的咒怨,一并留在了遥远的南方。他们最终落在了琴岛,不敢再动,因为天保的身子撑不住了。男孩的幼年是在颠沛中完成的,没有熟悉的伙伴,没有长久的回忆,列车的轰鸣是他最好的安眠曲。长到六岁的时候,他时常高烧不退,窝在吴细妹肩头,一日日的昏睡。开始他们只当是太过疲惫,或是感染风寒,小孩子身子弱,吓一跳也是容易生病的。可慢慢就发觉了不对劲,饭不吃,水不喝,只是没日没夜的睡。曹小军带着往医院跑,大把大把花钱,一整套体检做下来,也查不出个原因。后来有专家说,怀疑是某种罕见病,可以维持,却需要高昂的医药费。
那日,他看着细妹蹲在医院走廊上抹泪,忽地想起了死去的妹子。若她还活着,如今也该出嫁了吧?阿妈难产,只留下个女娃。可是阿爸后娶的女人容不得他们,趁阿爸不在家,不给饭吃,非打即骂。他嘴笨,不会告状,更何况说了,阿爸也不信。再后来,妹妹病死了,他知道,是那女人瞒着阿爸,不让医生来瞧。他揍了女人的崽,阿爸把他扔出家门,是阿公收留了他。再后来,阿公也病死了。在年幼的他理解死亡之前,他只知道,他没有家了,他没有家人可失去了。而如今,吴细妹和曹天保,就是他自己选的家人。31 岁的曹小军,一夜白头。他一包接一包的抽,咬着牙给自己鼓劲。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孩童,如今他有力气,有胆识,有劲头,他会兜住命运的巴掌,将爱的人牢牢护在身后。他碾灭烟头,暗自发誓,来之不易的家人,他曹小军就算豁出命去,也要留在身边。老天爷,要收就先收走他的命。他打三四份工,他每天啃馒头喝白水,他一分钱掰成几掰花。好在天保也渐渐稳了下来,能走动能出门,也上了小学。虽说留了一级,可终是交到了同龄的朋友,而不是天天在病房对着吊瓶发呆。工地上过劳的生活让曹小军无梦可做,他忘记了死去的倪向东,只想着尚活着的曹天保。某一天,他正在搬砖,听见身后一声朦胧的喊叫。“倪向东。”他愣住,起身环顾,只见工友们各忙各的,四下嘈杂一片。自嘲的笑笑,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见了鬼。刚弯下腰,又是一声,只是更加清晰。“倪向东,这边。”这一次,呼唤有了回应。“来了。”他懵在原地,看着工头领着那人走来,远远的,逆着光,看不真切。却是同样的瘦高,同样微弓的背,同样撇着八字步。曹小军在烈日下面冒起了汗,耳畔是梦魇里的狞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那人一步步靠近,行过他身边,似是无意,乜了他一眼。扭曲虬结的伤疤,歪斜的眉眼,再下面,是熟悉的刮骨脸,薄片子嘴。曹小军通体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仁嗡嗡作响。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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