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十分沉默,这是他最怕的情况,因为病人很清醒,可生病的时候还能这么清醒,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你能知道这些不是你的错,那你所说的,抛弃了一个人,这个跟时代无关,只跟你有关,是吗?”陆斐垂眸,嗯了一声。“能具体讲讲吗?” 是它们告诉我的1937年4月16日,陆斐埋葬了陆老爷。4月19日,他卖掉了陆家开了几十年的面粉厂,得到的钱,继续投在抗日事业上。他给陆安一笔钱,让他想办法离开这里,如果不想出国,就往山里走,总之,不要留在他身边了。陆安却不愿意,执拗的坐在陆宅门口,红着眼,也不求他。现在的陆斐就是用一口气撑着,根本没精力跟陆安争执,于是,陆安留了下来,同样留下来的,还有阿锦。面粉厂卖了,钱都留着买物资,日常生活,陆斐根本帮不上忙,一直都是阿锦在照顾他。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沉默寡言,他会帮陆斐的忙,替他奔波,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可是很多人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陆斐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他很焦躁,不仅在于日本人越来越嚣张,也在于阿锦。有一天,他忍不住对他发了脾气,摔东西让他走,阿锦捡起摔碎了一个角的台灯,问他:“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陆斐:“天大地大,你去哪不可以!”阿锦:“再大的天地,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听到这句话,陆斐愣了很久。阿锦啊,他是那种,要是放在现代,特别被人鄙视的性格。老土,守旧,不知变通,还很保守,尤其是最后一点,相信有点脾气的现代人,都不喜欢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可就是保守,让他在乱糟糟的戏园子里养了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小女孩,也让他在身为孤儿的情况下,磕磕绊绊、却又平平安安的长大了。他从来都不需要陆斐的帮助,就算陆斐不出现,他也能继续生活下去,在这乱世里,找到自己的一个角落。可也是这样的一个人,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戏园子,冒着他以前绝对不会承担的风险,找到了他的半个仇人,想尽办法,救出了被关起来的陆斐,陆斐从没帮过阿锦,可阿锦,一直在帮陆斐。每人有每人的活法,小人物的智慧也不可小觑,走大道和走小路,终究都是殊途同归的,陆斐已经明白了这些,他不再强求了,他希望阿锦可以离开,再去找个戏园子也好,去别的地方也好,总之,不要留在他身边。不要跟他一起了。可是,阿锦是不知变通的,他从没听过陆斐的话,而陆斐连个陆安都管不住,更何况他呢。
接下来,他们的交流就更少了,明明是相依为命的关系,明明危险就迫在眉睫了,他们却活得像是陌生人。1937年10月28日,陆斐花光了所有的钱,采购了充足的物资,把它们交给了军队。1937年11月1日,日军对上海发起进攻。1937年11月4日,日军暂时撤退,城里的人们仓皇而逃,无数的人来到码头,哭喊着想要登船,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上去。1937年11月6日,陆斐从一个逃走的杂货铺老板手里,买了一瓶酒回来,陆安看着他把酒放进柜子里,欲言又止。1937年11月7日,陆斐不再去指挥部了,他不是军人,打枪都不会,去了也没用,他只是一个后勤人员,现在,只能靠别人了。1937年11月8日,立冬,陆斐说自己想吃饺子,没有肉,但家里还有一袋面粉,于是,阿锦想办法,煮了一锅面馅儿的饺子。陆斐吃着吃着,忍不住笑了出来,阿锦看着他,也浅浅的勾唇。8日和9日的交界,陆斐跟陆安一起,把已经昏睡过去的阿锦送到了码头,夜间这里有一条船,是最后的船了,陆斐连这船会开去哪都不知道,船主也不知道,能到哪就到哪吧,总之,能逃走就可以了。把人运到船舱的时候,阿锦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用力攥住陆斐的胳膊,可药效还在,陆斐轻轻一掰,就把他的手掰开了。阿锦的手脱力的滑下去,他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想要保持清醒,可眼皮就像千斤重,在深渊般的绝望中,又一次夺走了他的意识。1937年11月9日,陆斐和陆安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去前线,看看能不能帮忙,最后那点压箱底的钱也给阿锦当船费了,他们不去的话,今天就还是只能吃面馅儿的饺子。9日晚,在船开到了公海上,可以看见远处晚霞的时候,阿锦睁开了眼,而陆地上,一颗子弹正中陆斐的眉心,他仰面倒下去,在他身边,是还温热的陆安的尸体。历史上记载的,1937年11月12日,国军撤离,上海彻底沦陷,所以人们只记得11月12日这一天。可没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在12日来到之前,上海的血,就已经流干了。王大夫手里依然拿着笔,可那笔,已经很久很久没动过了。他突然有种冷汗都要流下来的感觉。既害怕,又紧张,还激动。隔了十来秒的时间,他才用依然平静的声音问:“我好像还不知道,你演的这个角色,叫什么名字。”陆成章。这三个字在心里一闪而过,然而开口之后,说出来的却是:“陆斐,和我同名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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