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水草丰茂,荡漾着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强劲的春风。
傅团长马上快好透了。他能拄着拐杖下地了。于是给他的副官传了电报预告回营。
这天,护士小陈在湖边洗病人换下来的床单。山青水绿,对岸白花零星乱舞。皂角揉出来的白水又往湖里细条条地流。又散开。小陈突然哼起歌来:
“编编编花篮,
编个花篮上蓝山。
蓝山开满红牡丹,
朵朵花儿开的艳。”
是女儿家旁若无人的欢快。傅仇对着山点兵点将的拐杖停下来。小陈回头,才发现他走过来了:“傅团长!您都听见了?”跟他一样刚二十出头的小陈脸羞得绯红。傅仇呆呆地问:“陈护士,你怎么上这洗衣服来了?”
小陈指指对岸的营帐:“我看季医生老来这。你别看季医生忙,他每次的衣服都自己洗的哩。我刚来的时候,还在心里笑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洗衣服。结果我每次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他的衣服是最干净的。我就偷偷跟着他来了这。嘘,这事儿你可得帮我保密。”
傅仇脑壳里不禁开始想象季冷子坐在河边洗衣服的样子。从此以后他就越发爱往湖边走。终于有一天让他逮到季冷子在河边洗衣服。
季冷子时年三十整。在八年前东京某医学院的烈烈夏日里,季冷子还叫丰臣季良。他有个制度森严但家族没落的家庭。父亲顽固守旧的作风让他在政治上式微,只能在一方庭院之内维护统治。季良逃离桎梏学了医,但先等来的却不是毕业证书,而是征兵入伍的通知书。临行前,唯一的姐姐逃出来给他送行。姐姐踏着木屐,流着泪跟他说:你要活下来。
季良没回答她。于是他捏着那张薄纸漂洋过海来到别人的故土。杀人,或者被杀。
他的一双手本来是要救人的。
季冷子此时就在湖边洗衣裳。白色的布帛在他的手下就像纯净的花。翻腾、卷曲、又展开。季冷子洗衣服不唱歌,也没有流出纯白的皂角水。他瘦,衬衫整齐,人蹲着叠起来也一丝不苟。像在淘洗山峦。所以湖澈山净。
洗完一回头,傅团长在大石块上望着他出神。
傅仇说:“季医生。你真像我姐姐。”季冷子脑海中只能想起自己的姐姐。他问:“你姐姐是什么样的?”这是季冷子第一次主动问起傅团长的过去。
傅仇说:“我姐姐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春保等到茶制好后,就沿着茶道出山送茶。跟着两个师傅,一来一回,足足花了月余。送完茶回程,山路绵延阳光倾洒,春保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般快活。浑身骨骼跟洗濯过般,人更黑了,眼更亮了,肩膀也更宽了,甚至连说起话来也声如洪钟,再也不像以前细若蚊吟。他开化了。是个洒洒脱脱的汉子了。
师傅问他回桑庄后要干什么。春保大声说:“我要先去街上铺子。先把身上的东西当掉,再给我姐买补身子的肉哩。马上我外甥就要出世了。”师傅说:“难得你有这份心。春保,明年你还跟着我干。”春保当然点头如捣蒜。他当山唱起歌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
姐在哟河里哟,
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
……”
春保的歌声沿着蜿蜒的路往山下传。汉子的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纾解与自由。殊不知,山下正经历着一场千古以来未有的浩劫。
那正是一九三九年初夏。中华大地上饱受着蝗虫的啃咬。千疮百孔,溃烂喘息。桑庄这么一个山洼洼里的小平地,桑河汇聚转弯的水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彼时春燕还正在两间小土院门前拔草。门下是个小山岗,山岗下邻居姑娘在唱曲儿。姑娘不到十六,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嘴里唱的还是自己曾经洗衣裳时最喜欢的嘀格调。
“一根的个嘀格儿树哪……”
春燕听着听着,笑就从岗下传到她脸上。太阳暖融融的,满院都是绿。树绿,草绿,屋檐苔痕绿。连人脸上都是太阳过树叶筛下来的绿光斑。肚子里的小娃娃踢她一脚,像猫蹬似的。春燕摸着肚子,望望山。这春保怎么还没回?
一队蝗虫就从屋后下来,满满当当几十个人,把这座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打首的人说着中国话:“你,把你们全村的人都叫来。”
春燕干干净净、本本分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群蝗虫。蝗虫的首领拿着刀就走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春燕只抱着自己的肚子哆嗦。腿脚软得如烂泥。
债主姐夫终于开门走出来。脸上的笑勉强凝聚成型,对着蝗虫还没寒暄解围两句,刀就“哗”地一声拔出来,在他肚子上开了花。
春燕“啊”地一声,栽倒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小娃娃的爹肠子鲜血淌了一地。几个半大小子冲出来拼命,像西瓜一样被切得红瓤乱流。眼珠子滚到地上,耳朵粘上灰,手捏成拳头掉进草里。春燕睁着眼,被蝗虫们拉到小土院正中央给糟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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