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后,户部很快派人送来了户籍文牒,完颜宁仔仔细细看着牒上“仆散宁”三字,长吁出一口气,微笑道:“总算名正言顺了。”承麟立即代男家写了聘书,亲自送到济国公府,为完颜彝求娶仆散宁,从此,合二姓之好,定百年之身,三世故旧,儿女姻缘,天作之合,顺理成章,再无半点瑕疵。此间,承麟请了数名太医,又亲自拜访李杲求其医治,然而所有医生都摇头而去,李杲叹道:“姑娘万念俱灰,王爷还是治她的心病要紧。”短短几天后,仆散宁已萎落成一把枯骨,任承麟、徽儿、达及保和凝光如何开解,她只是在枕上侧首向西南方向,微笑不语。这一日,她又咳出好些血,昏昏沉沉中,似被人抱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看见承麟含泪道:“表妹,我送你去钧州。”钧州?这两个字牵动肝肠,她脑中清楚了些,听承麟叹道:“我明白你是断断不肯独活的了,我都已安排好了,趁眼下战事稍缓,送你去与良佐团聚。”仆散宁靠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道:“你怎能轻易离京?还有,徽儿,趁此机会……”承麟疼惜地轻抚她背脊,数层秋衣之下,那突起的脊骨依旧硌着掌心:“是,徽儿也和你一起去,我不能离京,安排了几个人护送他去南朝找纨纨。”说着,他将仆散宁抱到车上,向达及保交待几句,对车厢中的徽儿简短地道:“乖儿,路上小心些。”徽儿清澈的双目中有泪光闪动,小嘴颤抖着似要说话,这时,凝光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哀声唤:“王爷!”徽儿神色骤变,厌恶地转过头,不再看向父亲。承麟一愣,嘴唇动了动,终是无话可说,苦涩而迟缓地关拢厢门,在越来越狭窄的视线里,看见儿子仍倔犟不肯转头。他仰头向天,仿佛又看到妻子临终时的模样,也是一样的怨恨,至死不肯转回头看他一眼。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明白了,又像是遗忘了,这其中所有的因果。因怕仆散宁病体难支,达及保驾车日夜兼程向西南急行,两天后就到达钧州地界。徽儿不肯南下,定要陪伴姑姑左右,仆散宁亦不勉强,打起精神按照那碑文所言,寻找当时蒙军驻扎的位置。达及保怕她受不住劳累,更怕她猝然见到完颜彝遗骸的惨状会崩溃,力劝她留在城中等待,仆散宁只是恻然摇头,坚持同往。当日钧州城内郊外遍地尸体,无人收殓,七个月后,曝露荒野的尸身皆成了累累白骨,风吹雨打,鸦啄犬分,零乱散落在荒草野藤中,十分可怖。徽儿害怕,躲在厢中不敢看,仆散宁却甚是平静,靠在车上与达及保一同辨认方向。马车突然一顿,仆散宁重病无力,险些跌下去,抬头看时,达及保已跳下马车,大步奔向前方,将俯卧在地的一个女子抱起,仆散宁定睛看去,惊呼道:“流风!”原来流风离京后,一心往钧州方向寻找长主,她自幼长于禁宫,全然不懂野外处事求生,又无马匹,才出了京城就遭抢劫,连同宋珪偷偷塞进行囊的一点金银也被抢走,途中行经之地皆受兵燹,十室九空,连向人乞讨都不能够,缺衣少食,心惊胆战,几天的路走了几月,勉强赶到钧州郊外被满地白骨一吓,登时晕厥过去。悠悠醒来时,她见到形销骨立的长主关切地凝视着自己,以为身在梦中。突然斜剌里递来水囊,有人站得远远地瓮声道:“喏!”流风一看是达及保,才知并非做梦,支棱起来抱着形容枯槁的仆散宁又惊又痛地问:“长主!长主!您怎么啦?”仆散宁微微而笑:“我不是长主。”并简短地将别来经历告诉于她。流风数月来辗转荒野,并未听说完颜彝就义之事,此刻骤然听到,登时惊得呆了,眼泪滚珠般簌簌掉落;仆散宁却仍没有一滴眼泪,微笑着用干枯得脱了形的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三言两语,将皇帝褫姓黜封等后事说完,又问流风为何在此。流风痛心不已,更怕她决意殉死,将别后忧急如焚、途中万般艰苦一语带过,含泪道:“姑娘,咱们找到将军遗骨,将他安葬之后,就一起去隐居,好么?您曾教我,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你亲口说过的,你记得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仆散宁有些恍惚,似有微风轻翻起一页页少时岁月,隐约记起,仿佛还是给流风改名时,评论曹植与甄后的话。“是啊,我那时是这样想的。”她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流风肩上,一如许多年前,翠微阁帐中两小无猜、并头夜话,倾诉那些幼稚的猜想和青春的萌动,“从我受封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来的结局,或是和亲出塞,或是被当成一件礼物笼络勋戚,这是国朝每一个公主的命运。我所能够做的,就是用我的脸、我的身子,甚至是我的命,来换一个为国为民,问心无愧。至于曾经的少年绮梦,坦腹东床、霹雳破柱、小儿破贼、封狼居胥……都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梦醒了,肩上是千钧重担,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只有黑黢黢的一条死路。”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是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一声声痛嗽,不断有血滴溅出来,落在她与流风衣襟上。“姑娘!”流风焦切地为她抚膺顺气,达及保和徽儿急欲走近,仆散宁却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她闭上双目,不知为何,在感受到生命如水流逝的此刻,忽然很想把一腔心绪诉于流风,或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流风早已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唯命是从的奴婢,不是心怀芥蒂的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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