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来,这才注意到他家公子面色煞白,眼下青黑,只两片唇仍是朱红,如此看来倒有些像水鬼,他不敢多言。
玉祁臣想了片刻,便开口同他吩咐道:“你去请教余家二郎,便是亲兄在金吾卫的那位,就问,昨夜金龙殿中,可有人听见异响,异像,若有,便尽数来告知于我。”得仁心下便知,估计这消息还是和宫里的那位有关。不过面上只十分坚毅,半点不露八卦神情,只行礼应是。
玉祁臣待他走后,才失力躺在椅上,只觉心中无限迷惘。一边是又得手的贼,一边是即将回朝的恩师,他又是什么呢?他叹气,一刻后又坐直,将那些各式各样搜集到的资料摆在眼前,笔下流转不停。
三更时分,夜雨骤降,透过油纸和雕花,可见窗外雨打芭蕉,寒声阵阵,连带着他手脚都有些发冷,脑上却有些发热。他将案边冷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将窗打开些,寒气盈面,白墙青瓦,疏竹芭蕉,多么恰当的景,彼此间配合的好,甚至与他自己的心也应对的上。站了半晌,他又坐回去,桌上还摞着厚厚一叠,待他慢慢翻看梳理。
卫王与诸世家有勾结,有意弑君,玉家正在其列。
魏延连着多日都未曾召玉祁臣入宫。
玉祁臣最近心里静的可怕,每每半夜才能睡着。他精神不好,如此几日,到底也不能掩住,晨昏【晨昏定省:早晚去向家中长辈请安】时,玉晖见他面色憔悴,眼下掩不住的发青,便也难得关怀他一次,带笑说到:“你年少,到底沉不住气,失了陛下的青眼,又有什么关系。你当与你弟弟们,族中几个兄弟多玩耍些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族人到底永远是靠得住的。”玉祁臣听完这话,如何不知他语中揶揄,也并不反驳,只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儿子受教。”玉晖捋了捋胡子,又说了些许,留得仁在外边好等,心下纳闷,往日请安几句就出来了的,不知少爷怎么今日耽搁起来。
按道理,玉晖说的并没有错。书上是这么写的: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简意:族人要团聚】祠堂幽森,他少不知事时于那里度过许多的日夜,很高的顶,肃穆的香,是挂了家训的:鸣玉承家,锡圭于民。克明俊德,以亲九族。忠勋世内,族荫永齐。白纸黑字,无比分明,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那面墙的模样。书上说的,祠堂里写的,从幼时起大人们便强调的,实在是无处不在。玉祁臣是玉家的人,他那早早谢世的母亲姓刘,家族式微,又八九岁父母双亡,由嫁去谢氏的姨母抚养长大,出名的贤淑友爱,十六遵从先父定下的婚约,嫁于玉家长子,成婚一年而生下玉祁臣,不知何症,许是福薄,十八而逝,葬在了玉家老家的祖墓处。他少时想不通,为何母亲不姓玉,却是玉家的人,死了也作玉家的鬼。
他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也生是玉家的人,死是玉家的鬼的呢?幼时看,他的父亲高大的像一座山,家主的命令就是天,家主的喜好、一句简短的话、一个简单的表情,如天上的烛龙轻轻吹的一口气,落到他的头上便如飞沙折木,“关祠堂一日”说出来只需一息,要做到却是筋骨尽酸,肚腹发痛,要从天亮等到天变紫,再到天变黑。不提“领十鞭”、“紧闭三日”、“抄百遍”他太累了,他满心酸楚,他甚至还问清楚了,奶娘的儿子来找他母亲,玉祁臣觉着他也不像是个听话的孩子,便偷偷的问他,他说,父亲只偶尔打他。玉祁臣喜道:“原也打你?给我看看你的伤。”那虎头虎脑的小子挠着剃的发青的头,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公子在说什么,几日伤痕便没有了,哪里还会留伤呢?”玉祁臣那时候震撼,想,要是我不是玉晖的儿子便好了。可玉家有专门子孙用的刑堂,便是他那伯母心尖上的八哥,惹得伯父火了也是要去里面转一圈的。他便想,那么不当玉家儿子了吧。他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么痛苦了,他再不要做玉家的人。
但那是他被罚的最惨的一次。
玉祁臣逃了,又被抓了回来,他挺着脖子喊:“我不要做你的儿子!”他总记着母亲的故事,觉得除了父母外,姨母、姑母,随便什么其他的大人,也是能收留他的。玉晖只觉他蠢笨,六七岁了的年纪,还如此天真,如此顽钝,一点不像他的儿子,玉祁臣一遍遍喊着,他气急之下倒将他踢出些血来。没人敢上前阻止,还是玉晖看到地上蔓延开来的血液,半晌之后才顿了顿,忙叫人来收拾。不过也许是那几下将他打开了窍,玉祁臣修养好之后,倒似乎真聪慧了些许
多说倒没有意思。真相是一点点压上来的。玉祁臣很早就知道自己只能是玉家人了。
他想,那要怎样呢?当今世道,其实并不算得十分有序,皇族还是年轻,旧皇族的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到底还未完全的消寂,那些高门显贵,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是以到底也并未完全的宾客散、高楼塌。不过五代而已啊,细数魏家君主,也不过传承五代而已,不提践极后十年而崩的高祖,也不提在位不过五年的武帝,这祖宗基业,到底还不能算是完全的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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