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算靠在船舷旁,伸手在水面划过,水中的浮沙和藻类粘在指尖,顷刻被他甩掉。对面的人十分积极地划着船,一点点向江心的沙洲靠拢。三两点的渔火一动不动,时有渔鸥飞落在他们船头,歪着脑袋打量这两个人,而后扑动翅膀飞走。……真是脑子有包才答应与他出来看什么人夜钓。伏霄往前划了一段,伸着脖子往沙洲中心看,见那当中的渔夫已搭起了石堆,点了火放上锅,煎鱼的炊烟袅袅上升,十分惬意。他当即加快了划船的速度,回头对师无算道:“咱们快些过去,还能讨到一口鱼吃。”师无算悄悄叹息,到底没说什么,慢慢地将馆驿里带出来的酒菜拿稳,以免被伏霄莽撞地划船技术给颠洒。他们顺流划船,转眼已经划上了沙洲的浅滩,伏霄对那丛炊火招招手:“渔家——”借着火光,那渔人闻声转过脸,竟然是前日带他们上小归山的老梧。火光映得老梧的脸膛发红,老头眼里还带着钓上大鱼的兴奋,将手中钓竿放下,道:“二位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伏霄踩着细软的泥沙,哈哈笑道:“巧了不是,我们在对岸的馆驿里见到沙洲上有大鱼上钩,特意划船来此沾沾喜气,谁想到是老人家在这。”看了看石炉上的鱼,“我们来时带了酒,老丈若不嫌弃,咱们匀一匀?”老梧道:“不是好酒可吃不了我的鱼。”师无算拔开酒塞,倒了一满盏给他,笑说:“十年陈酿,可没有算多一天日子。”老梧饮过,果然陈香非常,当下心情颇好,乐呵呵笑道:“这样么,坐下坐下,我这鱼是要做汤的,还缺一样盐巴,正等着人给我送来。”锅里鱼肉滋滋冒着油香,老梧悠闲地执鱼竿,空出另一手向锅中浇了一瓢水,随后盖上锅盖,满锅水逐渐盈沸,咕嘟咕嘟顶着盖。本来钓鱼是一项极为寂寞的事,老梧早习惯了沉默寡言,一个人呆久了,也不觉得无趣,但因有旁人在场,话也多了起来。“老丈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了吧?”伏霄盯着水面,忽然问道。“哦,是有很多年了。”老梧专心看着浮漂。石灶上的白气徐徐上升,师无算帮着盖了块石头,火候控制住,水声嘟嘟地低沉下去。伏霄看了看师无算,笑道:“真让人艳羡,不似我们两个家贫走他乡。”老梧哎哟了一声,坐在石块上岿然不动,“这话说得不好听,我年轻时也在外头闯荡,人到中年才重回了家乡。年轻人重在有志气,不要看轻自己。”师无算将酒杯添满,笑道:“老丈说得极是。”
伏霄滚着石头坐到师无算边上,双手撑在身后,仰起脖子看向漆黑的天,状似无心地说道:“不知我们还能回去吗?”“你说什么?”师无算张口,顿了顿,轻轻道,“回……京师去?”伏霄笑了笑,坐直猛地灌了一杯酒,“其实我觉得,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酒饮了几杯,后劲逐渐上涌,老梧坐在他们前头,头也不回,说话如唱歌:“是啊,宣邑什么没有?最好是故乡……”话音刚落,浮漂一阵抖动,伏霄离了位置上去查看,老梧凝起力量低喝一声,起竿出水,乃是一条小鱼。他摇摇头,将小鱼从钩上取下抛回江里,道:“还这般小,回家去再长些时日吧。”伏霄蹲在桶边数着里头的游鱼,十分嫉妒道:“今夜有那条大鱼,应是足够了。老丈在江上钓鱼,钓了多少年了?”鱼尾甩出水面,发出哗哗的声音。老梧嘿嘿笑道:“恐有二十多年了。”他坐回原位,再倒一盏,“那我好受些了,看来我还需沉下心努力,再过十年,看看能不能有老丈这样的功力。”老梧拍腿哈哈笑:“年轻人,莫怪老头子事先泼冷水,努力便会有结果吗?”伏霄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古人不是都这么劝诫后来人?”“少壮不努力,老头子年轻时也这么想。但年轻人,你知道即便少壮努力,也有一辈子越不过去的坎吗?”江上夜色清凉,黑沉沉的环境把人的关系都拉近了,老梧说话的语调不自觉带上几分软和,“这就是命,任天王老子来了,也敌不过命数注定。”繁星满江,老梧的声音十分悠远,远得像是从江的那一头来。他仿佛渐渐沉入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世界:“命是生下来那一刻就定好的,是家世,是身份,一棵树先生根而后才发芽,从这两样根上再长出才学远见贵人仕途乃至传给无尽的子子孙孙,说来多简单,但这最初的两样你拼了命也挣不来,只能求下辈子投个好胎。”老梧斜着眼看他,微微沙哑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所以世上纷纷乱乱,说穿了无非两种人,一种认命,一种不认命。老梧叹道:“有时人倒不如树,做颗树多好,这样就不用离开家乡了。”伏霄捏着酒杯,咂摸着这句话,忽然道:“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不是挺秀的树木,也会被砍伐拉去盖房子啊。”……怎么说得好像左右都是个死啊。师无算有点后悔没拉住他。老梧愣了一瞬,骂道:“……这狗屁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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