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将湿七七整理衣拉回掖好,她甚至还将衣带重新系好。纵是有铜炉烘着,被两重湿衣并一层厚布束胸裹着,身体愈渐回温后,齿关反倒开始不住得磕碰起来。方才那纤薄肩头的触感尚在,嬴无疾蹙眉压制住异念,有厚实新衣不换,偏要裹湿衣,这人莫不是叫冰水泡坏了脑子?遂晲着她冷道:“换衣罢了,这么紧张作甚。”如今浑身透湿,又同处一轿,赵姝一时心虚,随口便急急回了句:“你的衣服,我不穿。”嬴无疾气笑,当下去掀轿后槅门:“既不怕冷,便下去骑马。”湿衣被风一吹,赵姝顿时冻彻心扉,又剧烈打起摆子来。而男人神色不似作伪,一面将木门敞开,一面便来抓她的手。湖边受刑的痛苦让她的心顿时皱缩成一团,寒冷,已经如妖魔般镌刻于脑海,叫她理智奔溃。“不、不要!”身子朝外跌的一刻,她竟不管不顾一头撞到他身侧,似一只受伤将死的林鹿,紧紧地靠着人,汲取着微薄但珍贵的暖意。背后一片潮湿,她是在用自己挡风遮寒呢。嬴无疾长眉拧起,就要发作时,却听身后人猫似得软了语调,依稀间竟隐有哭腔:“莫将我丢下去,我……我只是,只是体陋有疮,不、不愿人瞧。”顷刻间,一丝奇异的触动爬上脊骨,背后那人紧紧偎贴之处,他竟觉着不凉反热。气氛一时寂静到可怕。沉默半晌后,他到底没有回头去看,只淡淡留下句:“闷的很,本君还是骑马先行一步,赵太子自便吧。”出了车轿,嬴无疾反手阖拢槅门,顺势抚平扣紧了在外头挡风保暖的毡布。直到他跨马坐稳,还不自禁地轻轻搓捻左手指节,果真是与他这样泥沼里摸爬大的人不同,那些个自小娇养的王孙贵胄,便连肩颈的肤质都那般若羊脂丝帛。冰寒劲风拂面,那点子迷惘瞬间消散,他眼中清明肃然,望着远处斜阳里,影影憧憧巍峨连绵的咸阳城,似有罕见哀色从他眸底掠过。他扬手招来一个死士,纵马并骑后,低声说:“去将质子身边的女子接来,余下将士六十八人……今夜处置了吧。那位廉小将么,暂且留下。”邯郸良匠务必要容留善待,若有公卿弹劾,倒还正成就他仁善的美名。而这些赵人获罪的降将,他细察了几日,并无自个儿满意的,此刻处置了,也好在祖父面前正名,他绝非做无度施恩的昏君。 道歉半个时辰后,马车直接从偏门驶进了王孙府,当赵姝被人扶着仍是那一身湿衣从车上蹒跚下来时,嬴无疾脸色瞬间黑了下来。正要出言奚落,那人就剧烈咳嗽起来,晃悠悠才抬头瞧他一眼,一张巴掌大的莹白面容上,蕊花一样的唇色都淡了,才要张口说什么,脚下一歪,一pi股跌坐去那车轮后头。扶人的小侍没有托住,当即骇的无措伏地。嬴无疾远远地觑着,忽而极凉薄地嗤笑了记,话却是对那小侍说的:“起来吧,他不过一介质奴,还不如你呢,一会儿让掌事过来安排吧。”
说完话,那身影便消失在院门外。华灯初上,天幕擦黑。他这一走,就只余几个小侍并那车夫,几个人面面相觑。车夫是亲眼见证了方才主君抱这贵人上来的样儿的,如今主君态度急转,他暗觉不寻常,遂只是朝小侍们点点头,一字未留地走了。有侍从见赵姝裹着湿衣立也立不稳的模样,心生怜悯,刚要将人引去院里等,就被另一个年长些的拦了。那人厉色看他:“不是叫等掌事大人过来安排吗,就你多事!”言罢,几个人也不多管,相携着一并去了。赵姝撑着身子抱臂靠到廊下时,还听的远远地有两句传来:“贵人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当真以为主君仁善,就敢掺和贵人的事!”声音渐远,环顾四处,她发现自己是在一所临水的偏院里。不是住人的地方,只是水上筑了所歇山水榭,借着远处杳杳灯火,依稀能看清这水榭的造势清奇,虽偏亦精。四下无人,这一处颇幽静绮丽,赵姝没闲情欣赏,她只是后悔方才没来得及让车夫留下衣衫。晃着身子想要进水榭看看,摸索到门扉铜环时,才发觉这处竟被人落了锁。脱力倚坐去冰凉砖地上,脚下才养的好些的溃烂处又开始作痛,砖地上水痕漫开,绞一把衣摆时,隐约觉着似乎都有些结冰了。腹内空空,也早已过了晚膳时候,她不由得苦笑了下,脑袋靠上廊柱,有些出神地望着前头矮墙上的枯藤。不由得回想,若是从前冬夜,她此时该在做什么呢?是在赵王宫里挑挑拣拣地吃御前羹馔。是在邯郸女闾里观艳姬弹唱。还是在阿兄的府邸里,假意听学,实为纠缠?亦或是……叫戚英在温泉峪的行宫里陪她一道泡汤听曲,一面喋喋不休地同她说哪家儿郎生的俊。一想到戚英,她秀眉紧蹙,心口一下子缩紧成一团。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相信,父王会要她的命。纵然那献城的书帕上的印鉴,是她亲眼瞧着父王沾泥摁下的。她信父王诞子另立,可她不信父王会要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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