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心绪上前两步,见赵姝分明惧怕却依然纹丝不动地护着身后人时,他驻足肃然道:“私乘本君名驹,成戊,你来说,此子该当何罪?”“这……秦律二十七,私动主上财货,轻则脊杖三十,重则、嗯、重则斩断手足。”这一句出口,周遭只余马儿嚼草料的响动,无人敢应和。戚英反应过来,当即急得低呼起来,眼看着就要上前哀告跪泣时,赵姝一把牢牢拉住她手,仰头看进那双碧色眼眸。在看懂他眼底的戏谑时,她鼓起勇气缓声道:“从重亦或从轻,孤皆听凭王孙处置。”如此刚直无畏,嬴无疾不由冷哼:“念你初犯,便只罚赵太子与本君牵马一日。”……时近年关,这一日要去巡视的军营衙门可委实不少。赵姝从辰初陪到酉末,足足跟了有一整日。城内高门贵胄的府邸四处,小巷林立,屋宇鳞次,许多地方都得她徒步去牵引赤骥。虽给她也备了马,倒鲜少有骑的机会。阴沉沉的雾霭里,治粟内史府邸内院的花厅廊下,她同两个亲卫分立左右,只觉着脚下酸胀肿痛,恐怕是又要磨出水泡了。这已经是第七家了,她从前可不知,王孙储君到了年前,竟能有这么多的官衙要查。觑眼瞄了瞄同路的两个亲卫,那两位松柏铜塔般立得笔直,先前午时用干粮时,赵姝吃完多倚了那么会儿,就被疾言厉色地喊起来。此刻,她困乏交加,又累又饿,只觉着足下发飘。想起入质路上受到的照顾,一时又忧心起在石场的那些军士来。咸阳的夜幕比邯郸来的晚,天地苍茫薄暮沉沉,酉末时分,那天光才要缓缓暗透。她仰头出神地看向檐上鸱吻,长天蒙蒙,正是要暗不暗之际,偏就最叫人心生忧惶。外祖真的会来救她吗?倘若秦人索城要地,她又能值几座城池。亦或是邦交徘徊,即便能离开,说不准也还要耽搁上一二年的……“王孙!”铿锵甲胄声惊破她的深想。“去城外弩箭营。”玄色直裾袖摆略过,那人阔步从她身侧越过,连一个眼风都没给她。马踏尘扬,骏马在这样的隆冬时节疾奔起来,那凛风刮在身上,可实在是遭罪。过城门勘验略停时,却有一件狐裘大氅兜头扔了过来。当着守城将士的面,嬴无疾转过头来,眼角温雅:“本君今日穿的厚实,倒觉这氅衣累赘了。”被一众视线扫过,赵姝正要推拒,城门开启,那人控缰调头,半俯低了身子,一个挥鞭就如离弦之箭般纵马而去。两侧亲卫次第跟上,她只得慌忙系了衣带,奋力去赶。
前头男人背影峻挺,因着未加冠,顶髻下半散着发,瞧起来倒颇有一段少年风流,只是那纵马控缰的势头,全不像那平日俊雅和煦的做派。表象之下,赵姝知道,这人的狠厉狂悖,其实同从前,只怕并未有分毫褪改。城外野村衰草,她缩在那避风的大氅里,身上回暖了些,七七整理一颗心越发清明起来。有些事,一旦清明,便是越想越心惊——如今在秦国,俯仰无人,她所能依凭的,竟独独只有眼前一人。即便是宿仇,她也只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她听话些恭顺些,叫他出够了从前的气。只要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带戚英回洛邑,这些零碎磨难,她也不惧。……弩箭营同来了几位内宫的老宦和御史院的文臣,或是来的急,这些人竟都也是裘衣紧裹着骑马来的。文臣老宦平日多乘轿,他们上下马不便,这一回亦都携了牵马仆从。赵姝看到这一幕时,免不得心里一个咯噔。她从马上下来,缩手立到亲卫后头,蹙眉想到了从前父王的一个习惯。她父王常年吸食丹药,较常人乏力,出行又爱骑马,是以常使美貌健朗的侍女同行,上下马时,就踏着人凳借力。虽说父王踏侍女罕见,但出行以人为脚凳的风尚却是北地贵胄由来已久的。在邯郸时,她颇反感这一风尚,随行之人便少有如此的。她在看那些老宦,嬴无疾跃下马,却在看她。但见她肃容僵立,氅衣已经解了递还,一双手冷得偷偷揉搓,隐约可见到冻裂的疮口不少。他心神一紧,捏了下指间皮套。念头一转,便又带了两分薄怒——宁愿冻坏手,都不肯低头,那便受着吧。赵姝却分毫未留意,她只是尽量垂首恭立着,视线里却闪过不安。果不其然,那几个侍从一一在马前跪了,额头牢牢贴去黄土上,整个人缩跪成一只虾子般,就这么靠在马鞍下方。待一行人上前见礼毕,便有弩箭营武官来分引他们这些侍从。那武官并不晓得缘故,只是将方才赵姝的异样纳入眼底,他打量着这奴是个不懂礼法规矩的,原想斥责两句,到底是顾忌着没开口。……一直等到戌末时分,嬴无疾才同众人从弩箭营出来。骏马一匹匹被牵来,一字排开,那些侍从也自然地依次跪地为凳,独独赵姝束手立着。便是嬴无疾也注意到了她的突兀。他还在疑惑方才新弩的构造,脑中纷繁,一时只冷眼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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