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些混杂着懊悔和遗憾的记忆渐渐让步,陶眠想起了顾园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记得少年舞剑的身姿,从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飞鸟归林的黄昏。他记得那条落满山花的小径,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满满一抱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他记得他们师徒之间每一次斗嘴,倔强的一狗说不过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脸生闷气。他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不会叫爹娘, 远行陆远笛在山中住了一日,这已经是她作为天子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这一日平凡无奇,吃饭喂鸡游山。陆远笛出现在道观时,两个孩子已经苏醒了。楚流雪第一个出了屋子,看见皇帝站在门口,吓得她睡意全无、脸色煞白。“银票!快撤!皇帝亲自来抓人了!”陶眠就在陆远笛身后探头。“喊我作甚?”“……”误会解除了,两姐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天子相处。之前她把陶眠关起来这事闹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随烟对她的意见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陆远笛故意逗他。“小陶,小师弟不大喜欢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说了我的坏话?”楚随烟噌地站起来为陶眠辩白。“小陶师父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背后议论别人!”“还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我都是当面评价。”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真好意思说。”“这有何难为情的?本仙人素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消耗别人。”“……”相处下来,楚流雪终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时候比你还闹”的话。陆远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乌常在的pi股烧着了!公鸡拍着翅膀满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鸡都是灰头土脸的。楚流雪小小年纪带两个大人,确实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晌午饭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随烟在院中练剑,楚流雪也该一起,但她经常消极怠工,搬把椅子在树荫下躲懒。今天椅子变成两把,皇帝和她一起发呆。陆远笛嘴不闲着,不停指点楚随烟,这里发力不对,那里没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随烟就不耐地把剑丢到一边,气鼓鼓地等着师父睡醒为他做主。楚流雪也看出陆远笛是在瞎指点,问她为何要这么做。“我弟弟对于修炼是很严肃的,他真的把陶眠当师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传承下去。”“那你呢,”陆远笛望着少女,眼神中有些许探究,“小陶也收了你为徒,你就没有什么志向?”楚流雪也很诚实。“我和陶眠说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来就是漂泊流浪,没什么好运气,怕自己再认真一点,连活到老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都达不成了。”陆远笛没想到她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少女认为自己活不长的真挚态度让她忍俊不禁。她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和谁?”“和我,和顾园,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样。”陆远笛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她许久没有这么闲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适应。
“我们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杂思之人。你一无所求,或许反而能长久地留在此地。”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着,两手搭在腹部,一把旧蒲扇盖着脸。“陶眠带你们见过顾师兄的墓了吧。”她轻声道。楚流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如实地点头。又犹豫着,把之前问陶眠问不出口的话,抛给了这位相处时间不长的陆师姐。她实在很想得到一个答案。“我其实想不通,陶眠是长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顾师兄的死他应该是很伤心的,虽然他不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为何还要继续收徒呢?这岂不是从开始就注定悲哀的结局?”陆远笛过了很久才回答小师妹的问题。她仰起头望望头顶发了新芽的树枝,树枝和树枝交叠,把天空分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格子,两只飞鸟高高地翱翔,成为两个黑色的圆点,从一格穿行到另一格。她说不然怎么办呢?有新徒弟,就会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变成新的记忆,新的记忆会填进新的格子,和过去的格子交叉叠加,小陶的人生就变得五彩斑斓了。只能抱着一丝丝往事,不停不停地追忆反刍的长生者,多可怜啊。陆远笛高高举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带着新芽的枝,递给楚流雪。“你的身世并不平凡。”陆远笛看着少女变化一丝的表情,笑了。“别紧张,我不是要质问你。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就算陶眠想收一个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办不到的。顾园和我,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样。”她顿了顿。“但你胜在还有选择。”陆远笛没有说许多话,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师妹的想法。就像师父陶眠,她同样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因缘。她说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会阻拦。但小师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难回这山了。陆远笛的离开和她的到来一样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发了。陶眠独自送别徒弟。临行时他礼节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两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让他后背一凉,她说再流连几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烧了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看着陶眠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陆远笛反而笑了出来。“师父,我走了。”陆远笛说出这声道别时,师徒再度心意相通,仿佛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二徒弟不会再回桃花山了。她知道自己对陶眠逾越的感情只会与日俱增,骨子里的偏执和癫狂迟早会驱使她做出过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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