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实一个人在硕大的复式住宅里横竖睡不好,工作上的事情也处理完了,他接到了何凯的电话。何凯问他知不知道秦岩军当年是什么原因洗白不干了,政宗实和秦岩军都是搞金融做买卖的,也许会了解一些隐情。政宗实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当年因为邱学丰一事和秦岩军树敌后,本来担心秦岩军会打击报复他,可是公司这么些年以来都是顺着政策起伏而在一定范围内经历兴衰,没有遭遇人为的财政危机,更别提受秦岩军个人的影响。年轻的时候政宗实自个儿都为公司忙的天天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去想秦岩军为什么洗白后倒是生意越做越拉垮?他觉着蛮正常,毕竟黑白两道的经营模式到底是不一样的,洗白失败的大有人在,既然碰了不该碰的,就得承担风险。政宗实说替何凯去问问。以前一并做生意的朋友现在还联系的不多,他寒暄着问了几个同龄人,没有结果。翻了翻好友列表,问起一个比他要年长二十来岁、很多年前拿过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的师母。师母是南方人,现在于澳门定居,和母亲政榕月比较熟,有一点亲缘关系,似乎是政榕月哪个远房表妹的嫂嫂。她在北方也有开分公司。上一回慈善晚宴,师母千里迢迢来捧场,出资一百三十二万买下了一幅字画,与此同时,几乎也算是做慈善一样帮扶晚辈、维系人脉,把克洛伊赌场灯饰的订单全签下了。师母听他讲到秦岩军,在电话那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宗实,”师母不疾不徐地说,“既然都问到我这个老太婆头上了,那你肯定问了不止我一个了吧?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询问一下政女士呢,放着这么大一尊佛在家里光供着可不行啊,偶尔也得拜一拜。”话已至此,政宗实了然于心,不必再问下去。圈内不少人嚼舌根讲政宗实背靠大佛,讲来讲去,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为何政榕月从来不出席儿子的生意场,大家只道是轻易不要得罪他。他一次次自持清高的背后,政榕月为他扫清了几次障碍,铺平了几条道路,政榕月从来都不说,给他的爱总是带着一份无以名状的痛。然而他突然发现他和母亲很像。对政语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父爱,对羊咲何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保护。羊咲明明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自立得多。他无数次心疼羊咲的眼泪,爱的却是眼泪之后的笑容和坦然。政宗实无法直面内心的脆弱,羊咲可以,难受了就哭,开心了就笑,生气了无非是打一架骂一顿。失败只是一段经历,脆弱不代表无用。政女士不容许他脆弱,政女士也不容许自己脆弱,母子俩像两头倔强的角斗士,把内心最柔软的一处藏了起来,露给彼此的只有冰凉的盔甲。
二十岁时,他和羊咲是一样的,从公安厅里出来,给政榕月打电话,无非是想说一句,妈妈我很想你。可惜他只陈述了审查事实。他挂断电话,静坐在卧室的书桌旁,桌子上的一盏香薰跳跃闪烁微黄的灯光,屋内弥漫柑橘橙花的香气。桌前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淅淅沥沥地飘着雨夹雪。羊咲鼓起勇气敲敲门,“爸,是我,我来看看你。”他垂着头侧耳细细听着屋内的动静,半晌,没有声响,他又敲了敲:“爸爸?”无人回应。而政宗实在他上来前说,羊从容今日没有出门,知道羊咲要来。羊咲心脏一跳,用力地拍着门,同时拨号给羊从容,声音抬高了一个度:“爸爸,是我。”“哐哐哐”的敲门声不绝于耳,不安感席卷了他,后背一下子冒了许多汗,羊咲手心拍得发疼,挂断了羊从容的通话,想都没想便打电话给政宗实。“叔叔,你有没有公寓的钥匙,我爸爸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直不开门。”羊咲说话气息不稳,他仍然竭力保持镇静,但身体的战栗控制不住,恐惧冲上心头,神色凝成一团云。政宗实二话没说就赶上来,同时给保卫处去电。俱乐部公寓每一户如果不单独匹配的话,只发两把钥匙,一把在羊从容手上,一把政宗实给了何凯,方便何凯随时同羊从容联系。但是何凯这段时间出差取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羊咲看见政宗实从电梯里出来,跑过去险些跌在他怀里,政宗实揽着他安抚着,羊咲像一只受惊的鹿,没有哭,只是抖得厉害。他拽紧了政宗实的衣服,呼吸急促,浑身逐渐发冷。羊从容刚确诊抑郁症那段时间,每一次联系不上人,如同一头栽入深海,惊惧感令人窒息。而越是极力想平复下情绪,越是刻意调整呼吸,越是不知道如何呼吸,胸腔细细麻麻地扎了针般疼痛。后来渐渐习惯,久病床前无孝子,羊咲感到麻木痛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羊从容出问题了,即便羊从容入了监狱,他仍然认为这比先前乌漆嘛黑的日子要好过。生活似乎要变得更好时,偏偏冷不防地,命运又把他拉回海底。政宗实的手机里还有保卫处的人在说话,询问情况并且正在联系主任,他一句句回着,兜着羊咲的腰,让怀里的人靠着墙坐下,一只手闷上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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