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叩月缓声解释道:“完颜带我来沥都府,便要全我衣冠,要我穿上命妇服。别的首饰都可能被扔掉,但这只金帔坠不会,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是官家亲手制的,金箔上的字,都是官家一笔一划自己錾上去的,玉玺的印也是拓上去的。錾金是我们汉人传了上千年的手艺,这些智慧,外族人永远不会懂。”南衣被这小小的物件震撼了。这不止是传位诏书,而是千百年来传承下来厚重的东西,压在了这方小小的金箔上。原来大家众志成城要守的,并不只是脚下的土地,同胞的血肉,还有那些已经浸润到了衣食住行中的文化底蕴。外族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学走一些皮毛,却学不走汉人的匠心。就这样一代一代,到了这里,血脉不能断,传承亦不能。 不见王继续等待。这是南衣接到的下一个任务。宋牧川正在筹谋着代号为“涅槃”的终局计划。而在那件事到来之前,隐藏好自己,保证安全是第一要务。望雪坞里的生活还是太舒服了,南衣不敢松懈,偷偷在小院里扎了个木桩,自己练些拳脚功夫,时刻保持身体的紧张。很多时间南衣都爬到柘月阁的屋顶,在这里刚好能看到谢却山所住的院落。他近来在家的时间很多。他像是故意吊着她似的,知道有人在守株待兔,不出去见人,不出去做事,吃喝拉撒,一派寻常。他大大方方地让她来监视他,仿佛这样他们便是时时刻刻在一起的。他偶尔抬头,看到她在屋顶,也不做什么,就站在春花纷飞的院墙下看她。他自那年春分离开,这是他回故国的第一个春天。春天,也美得很。南衣甚至在想,如果终局永远不来……是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处在这样的和平之中。不会有人死去,不会有人拔刀相向。所以蛰伏的时间里,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而这一天清晨睁开眼,南衣察觉到房里有人,她立刻想去枕头下摸出匕首,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嫂嫂。”南衣一惊,坐起身来:“小六?”连忙起了帷帐,看到一身素衣的谢穗安茫然无措地站着。外头下了细雨,她身上都被打湿了,眼中雾气蒙蒙,发上沾着几片恹恹的花瓣。“发生什么了?”南衣直觉不妙。她去握谢穗安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惊人。“陵安王……失踪了。”
……这段日子谢穗安的生活十分简单。一把杀人的软剑,一间修行的禅室;一尊无言的佛像,一个柔弱的君主。这些违和的组合都聚集在了这个小小的佛堂里。空间很小,足不出户的日子很无聊,也望不到头。她变得沉默起来。偶尔跟徐昼坐在院里聊天,两人都会刻意避开聊起那个人。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撕开疮痂,又带来新的伤口。也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危机。前些日子有个喝醉了的守卫醉醺醺地闯进院里,意外看到了徐昼。守卫大骇,要跑去禀报,谢穗安手起刀落将人杀了。然而埋尸掩迹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徐昼帮着谢穗安一起。挖坑,抛尸,掩埋。与这片土地、与生死实实在在地接触着。那晚还下起了雨,每一锹土都变得格外沉重。做完这一切后,满身泥泞和血污,像是从修罗场里活生生爬出来的恶鬼,徐昼崩溃了。弦绷得太紧,是会忽然断裂的。明明也面对过更大的危机,他都扛过来了,可大约是连月来的提心吊胆逐渐堆积,这件不算太大的事终于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坐在这场雨里大哭,他和所有人没什么不同。他一样是渺小的血肉,他甚至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他从小不得官家喜爱是有原因的,他大约就是资质平平的人,他连现在这般的场景都觉得可怖。他无力极了,可没有人在意,他也不敢让人发现。那么多人为他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他怎么敢有一丝矫情?他是谁不重要,王朝需要正统,于是才扶持了他。所有人都要他等待,所以他就安静地等待,他想象自己最好是一尊雕像,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可他到底还是一具躯壳,呼吸着浊世的空气,吃着人间的三餐,养不出一身钢筋铁骨。然后谢小六来了,每一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死去的庞遇,他想,她应该也是如此。他们的存在对彼此来说就是一种伤害,可他们又要共生共存。他看着她身上那些鲜活的东西逐渐消逝,她还要跟他一起被关在这个牢笼里。他想做点什么,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大哭了一场之后,他又恢复了平静。像是寻常一样,每日听着暮鼓晨钟,绕着四方院落顺着走一圈,逆着走一圈,一共八十一步。想象这是九九八十一难,何时才是最后一难。然后就在几日后的今天,徐昼忽然失踪了,在这小小的,一眼能望到头的四方院落里,外头是天罗地网,而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很快谢穗安就发现了他离开的路径。今日是送菜和倒泔水的日子。徐昼早早地就候在了厨房里,将人打晕,换上他的衣服,运着泔水桶出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丁,在一个天都未大亮的清晨离开了望雪坞,甚至都没有人看到他往哪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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