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曹丕呢喃道,沉甸甸的两个字压得他心口疼痛欲裂。
“父亲,父亲……”
他用力去抓曹操的衣角,薄薄的布料就攥在手心里,曹丕却觉得它从指缝里溜出去了,顺着时间的河流,带着逝者的血肉,飘向远方。阔别已久的血腥气涌上来,呛得他恶心,于是曹丕顾不得形象地干呕了两声,呕到剩下的眼泪也掉了出来。
他没有归舟,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没有,父亲也没有。他们被宿命扔进水里,或许曹操这样的人能从容自得地游着,当一世枭雄,而他不行,他要去抓住一截浮木。他想抓住父亲,那么多彷徨难耐的夜晚要淹没他了,他要抓住父亲。
海底有死去已久的尸体,曹丕终于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打起些精神,这样还如何做孤的世子?”曹操低声道,手停在他头上一寸得距离。
世子。
曹丕想,父亲要他做世子。
他要从父亲手中接过权柄,接过血与泪浇注的王位。每一颗冕旒上都是曹操一生打造的辉煌。
“父亲,我回去了。”曹丕僵硬又突兀地说,言语硬邦邦的。
曹操收回手,盯了他一会儿,复又低头看文书,语气不急不缓地补了一句,“记得眼泪擦干净了再回去,你也不是十七岁的小孩了。”
曹丕伸手抹着脸上的眼泪,滚烫的脸颊和冰冰凉凉的液体互相排斥着,直到水迹全部消失。他的表情麻木起来,似乎又钻回了自己熟悉的伪饰里。
“儿臣回去了。”他重复道,然后行礼离开,逃离了曹操身边。
走出父亲的房门他走了二十三步,曹丕在想下辈子这种事儿是否存在,这样一个让他用下半生等待去讨的债会有兑现的一天吗?
走出去的一刹那,他心想,应是没有的。
棺椁非栖神之宅,死去就是死去,这是永远的、不可更改的事情。曹丕忍不住惨然发笑,原来父亲也有这样无力的时刻,要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粉饰。
他们的故事似乎用那三天就足以概括,又似乎十余年都说不尽。但无论如何,一对人故事的最后,无非是两场死亡。
建安二十五年,洛阳。
迟暮的英雄在病榻上看着帷帐垂低的弧度,那些褶皱如同小小的山峦一样叠起,曹操想起他曾打马而过的山河与岁月。
四周并不吵闹,周边的人一步步按部就班地为他记下身后事,臣子和姬妾有情绪激动者也多是沉默垂泪。无声的悲怆为死亡笼上了一层神圣感。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副疲惫的身躯马上要陷入永久的沉睡了,过去的一切已成定局,未来的任何事都不会再有他的参与。一切都留给子桓了……子桓。
洛阳和邺城隔着许多路程,他回不去,再也见不到子桓了。
想起那个孩子,曹操不由得想苦笑,闭上眼后或许就知道有没有下辈子了。自己欠了一笔债,有没有还上的可能呢?又是五年过去了,曹丕再也没越过那条线,他矫情自饰以笼络众臣,兢兢业业做好世子,将死时刻,想到这样一个还算可靠的继承者,本该觉得宽慰吧——然而后知后觉的悲哀此刻笼罩在将死之人的心头。曹操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无力,可悲的宿命展开双翼,把他和他的孩子遮蔽在阴影之下。
他知道,他和子桓错过的并不是洛阳和邺城之间几天的路程,并不是从那次乱轨开始十几年纠缠不清的时光,甚至不是曹丕或许还长长久久的一生,而是从很早很早的某个时间点起,一直向后延伸,百年,千年,直到永远的岁月。两个死去的人要带着死去的话永远缄口不言了。
十六年前,曹丕抬起头,红褐色的血迹可怖又滑稽地覆盖了他的下半张脸,曹操看得心惊。
孩子还那样小,稍加试探,便把一切都露在脸上。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反感或是恶心,而是好奇,甚至生出几分趣味,便忍不住常常注视次子有趣的举动和反应,注视敏感的灵魂在沉默的身体里挣扎,直到他在这种注视中慢慢把自己也陷进去……多一分亲近,便多十分推拒。曹丕揣着那多思的性子于反复无常的待遇中惶惶然看向他,最终把他的理智搅碎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是否到了心爱的地步?还是只是因为天地若茫茫大海无边际,血脉中共享的孤独让他们用更紧密的联系乘上同一叶小舟……那确实无疑是有异于亲情的爱吗?
他想了很久曹丕,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他不可言说的禁忌,最终的答案隐隐浮现在心头,曹操似乎想再去问寻,一切晚年的记忆就化作混乱的光影,转眼逝去了。这毕竟在他的生命里,只占据太少太少的一部分。
枭雄的一生慢慢回溯在眼前,熟悉的人、物似乎在呼唤他。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于洛阳,享年六十六岁,谥号武王,二月丁卯日葬于高陵。其子曹丕袭封丞相、魏王。
曹丕在邺城接到消息时,难以自抑地痛哭一场——所有人都早有预感,他也知道这件事终要发生,绵长的悲伤在那么多天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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