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渗入心中,他本以为事到临头就不会那样痛苦了,起码可以体面地应对。
然而父亲的死亡摆在面前时,他依然如稚儿般流泪号啕,以至于一旁的臣子都过来劝说。乌泱泱的人围了一圈,安慰的话从耳朵钻进来。
曹丕想,你们知道什么呢?他的父亲走了,他人生中许许多多的东西一并逝去了啊。曾经看明月、沧海、行云和其他既美且宏大的事物时他总想起父亲,如今父亲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一丝光辉了。
然而帝王也并不需要缤纷鲜活的世界,形势并不留给丧父的稚儿以喘息之机。他的兄弟似有异心,宗亲、世族需要平衡,孙刘尚在远方虎视眈眈。
冬十月,曹丕受禅称帝,改延康为黄初,始于他父亲的国号“魏”开创了一个新的朝代。他有明君之志,革除宦官外戚等旧时流弊,下诏禁诽谤乱议,推行九品中正唯才是举,平复青徐最终统一北方,重兴儒学与民生息。权力能给人一些安全感,起码他的思想确实能推动一切的发展。昔日惆怅彷徨的诗文不再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命根源处的空虚和对永恒的追寻。
年幼的弟弟叫他父亲,曹丕觉得好笑,却又流泪,他耐心地告诉曹干“我是你兄长”,看小孩用软糯的手抓住自己的指头,心里问自己和兄弟们失去的是不是同一个父亲。
有一次喝醉了,司马懿正好在旁边,曹丕把他拉过来环着肩颈哭,仲达像很多年前一样拍拍他,为他挡住别人的视线,即使这些年曹丕已经不再在意发泄情绪。皇帝的眼泪是工具或者性情,总之不会再被认为是怯懦。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跟他分享自己的痛苦,最后忍住了,实在说不得。
他想起父亲的时间仍然很多,有时是曹操身上一个部位,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对他说的一句话。自十七岁始,他和父亲有一个共同的秘密。逝者远而不可及,唯有他困在这个秘密里。批复公文疲惫的夜晚里,烛火摇动在眼中,遥远模糊的记忆和困倦的思绪让曹丕不禁觉得,那极尽欢爱的三日,都是一场梦而已。他辗转彷徨又求而不得,于是编出这么一场记忆来哄自己?可真假与否,都无从求证了。另一个人已经长眠,总有一天他也要被埋进土里,那时候,这个秘密、这段记忆便永远尘封在地下了。父亲多么残忍啊,怎么敢施舍给困顿至死的人一场幻梦……
无数个夜晚,他迟迟不睡去,祈望清醒时还有人坐在他的床头,再给予一次奇迹。痛苦久了便是麻木,曹叡用泪眼望向自己时,曹丕恍惚想到,是不是这一生都是过错,身为人子悖逆伦常,曾为汉臣受君禅让,作为夫君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一生挥之不去的哀情,似乎是报应。
曹操有一件事估量得太过乐观,他曾以为年轻的曹丕还会有许多个十年,等大权在握一生到了头回望,就会觉得当初那十年也不过如此。然而刚过七年,曹丕就病重在榻。短折的命运使得一切都变得格外戏剧化,才过了这么些年他就要追着父亲走,如果真有来世,怕是真当不成父子了。
“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共辅嗣主。”
窗外是生机正浓的夏日。
曹丕安静地躺着,他把托孤和殡葬事安排得很完美,即使在后世也算模范。心脏跳动的声音微弱而乱,父亲走到生命尽头时也是这样吗?如果真有魂灵,此刻是否就垂着眼看自己,而脸部的轮廓融入眼前的阴影中。
床榻没有摇动,只是眼前的光影闪烁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小舟上,有不息的河流载着他向来处奔去。
他闭上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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